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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86章 夏夜難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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趙大爺其實並不常常聽戲。

雖則說現下聽曲看戲,儼然為市井中最最時興熱衷的消遣娛樂,但有個先決條件,這多為閑人的娛情。紈絝膏梁多閑,所以常請堂會聚眾聽戲,他們許多追捧的是唱戲的人,津津樂道的是哪個小生扮相風流,何家美旦柔媚多情;名士文人多閑,也不乏流連戲社,他們往往註重唱腔功夫,以及劇目編排;就連耕夫漁樵,並不是終年的忙碌,有時戲班去往村集串演,他們也會結伴圍觀,多是看個熱鬧喜慶。

蘭庭不是沒有忙裏偷閑的時候,可他更多把這娛情的光陰消耗於造植盆景、書寫繪畫等等喜好,往往只是有推托不得的聚飲,主家有聽戲的節目,他才客隨主便聽上幾出。

就說不上多麽的精谙,留心的往往只是唱詞,更沒有追捧當紅戲子的興趣。

可就算這樣,蘭庭一連點的好幾出戲,春歸都極其木訥的回應“不會”二字。

蘭庭不由挑眉:“輝輝可是有言在先,先說願賭服輸,任點二字也是擲地有聲。”

春歸斜簽著身,靠在水邊的三尺欄楯上,一樣的挑眉:“我就是孩提時,偶爾跟著阿爹去市集的戲社湊趣,汾陽城又比得京城,劇目無非就是《牡丹亭》《浣紗記》這類耳熟能詳的,挑著自覺動聽的,偷偷記下音韻唱詞,在家也只是偷偷的哼唱,深恐阿娘聽見了責備,觀眾也無非只有梅妒菊羞,她們兩個知道我會哪幾段,我才敢說任點,這任點二字哪裏敢針對大爺。”

“我記得那時在汾陽,因為東墟命案,輝輝對吳妻蔣氏的遭遇實懷同情,為給蔣氏平冤,還特意編排幾段詞曲讓人唱來供薛夫人等賞聽,想來輝輝過去閑睱時也嘗試過譜曲填詞,而並非出於急智即興吧?”

“都是自己消遣的玩藝,的確也試過用前人的曲詞,新譜音韻唱來自娛,大爺想聽這些?”

“洗耳恭聽。”

春歸也沒那多扭捏:“唱是可唱,不過聽我唱自己胡編亂造來自娛自樂的樂調,大爺可不許笑話難聽,辜負了這曲好詞佳句。”

她說完話已把身體站直,著一身玉白中單只在襟袖裙角繡著蘭葉舒卷的花樣,不管鬢發松垂,一把青絲隨意綰系,不帶釵簪不佩花鈿,出水芙蓉般灑落落站在月色燈影下,口未發聲,眉目已含情思,趨步稍前,起手有如作勢。

聽她提丹田之氣,卻輕輕唱出:

“問甚麽虛名利,管甚麽閑事非。想著他擊珊瑚裂錦帳石崇勢,則不如卸羅襕納象簡張良退,學取他枕清風鋪明月陳摶唾。看了那吳山青似越山青,不如今朝醉了明朝醉。

爭閑氣,使見識,赤壁山正中周郎計,烏江岸枉費重瞳力,馬嵬坡空灑明皇淚。前人勳業後人看,不如今朝醉了明朝醉。”

一曲歌罷,明月下似只遺佳人獨立,清風裏更遠去餘音悠悠。

這唱韻清婉,卻並無絲毫媚柔胭脂之氣,不同於濃詞艷句軟語柔說,大切合詞作的語勢奔湧,但一首譜曲,並無克意編排得跌宕起伏,細品來竟似表盡作者語似豪曠實含悲辛之意。

蘭庭由衷擊掌稱好:“這一首

寄生草閑評玉,世人多少都道佳妙,可惜不知何人所作,今日聽輝輝譜曲唱來,倒是能夠彌補遺憾了。”

“這怎麽就能彌補遺憾了呢?”春歸大覺趙大爺此時有亂拍馬屁的嫌疑。

“輝輝乃內宅女子,一因時俗限制,再者輝輝恐怕也不想出這風頭,倒不妨由我將這曲詞傳唱出去,不敢冒名,只說閑書裏看得的曲譜,不知譜者名姓,譜也無名氏詞也無名氏,倒還能成一段無名氏的佳話,作者隱其名而作品傳千古,怎麽不算彌補遺憾呢?”蘭庭越覺興致大生:“今日聽此佳曲,正當好飲一場,不如我去操持幾味小菜,聊為相酬。”

春歸聽說喝酒心中本是一喜,想想卻還是拒絕了:“阮中士稱,養顏之道切忌暴飲暴食,尤其睡前飲酒吃肉,五臟不能克化,都積在體內了,逕勿別只以為只有女子的年華易逝容顏易枯,男子其實也是一樣,若年輕時不知保養,遲早腦滿肥腸。”

蘭庭:……

“都這時辰了,等備好酒菜,飲食一番就到了三更半夜,不合適不合適,等改日你真有了空閑,咱們早點再飲酒作樂吧。”

蘭庭本來還想著曉之以理,情之所至的對酒當歌,又不是天天晚上暴飲暴食,何至於造成一個人老花黃一個腦滿肥腸?再說連功名利祿都可視為浮雲,這麽在意皮囊外表豈不膚淺?可轉念一想,他好像也的確不能接受自己成為肥頭大耳的形象,尤其腦子裏浮現出有朝一日,春歸依然窈窕嫵麗自己卻大腹便便的情景……

這一定是會被嫌棄的吧!!!

又再轉念一想,三更半夜確然有三更半夜應為之事……

於是蘭庭也就不再堅持,趕忙沐浴更衣去了。

待再回來臥房,只見春歸已然是準備安置的情狀,連那身中單都除去,系著水紅底的肚兜下著貼身的白綾褲,光著胳膊抱膝坐在帳子裏,不知在想什麽,有點像早上沒睡醒又不得不起床的迷糊勁。

“困了?”蘭庭忽而有些心疼,於是把種種欲望都扼制住,想起這段時間因為苦夏,春歸睡得不那麽安穩,有時被渴醒的,喝水時眼睛都睜不開,迷迷糊糊連囈語都在關心什麽時辰,應是計算著還能睡多久,就不得不起身去躊躇園問安了。

他的祖母並不像表面那樣慈愛,別看處處偏袒春歸,若真時常耽擱晨省,祖母心裏必定計較的,奈何禮儀規教在上,連他也無計可施,唯一能體貼的,大概就是晚上少些糾纏了。

“沒有。”春歸嘆一聲氣:“就是因為天氣太熱了睡不著,煩死個人。”

蘭庭摸摸那支裸露的玉臂,明明清涼無汗。

“就真不能再端一盆冰進來麽?”春歸可憐兮兮問道。

“屋子裏已經放了個冰鑒,再多置冰盆在床邊兒,實在不益於身體,縱然輝輝苦夏,也不能飲鴆止渴,可別光顧著養顏,疏忽了康健。”

春歸連忙舉手:“罷、罷,我就念叨兩句,大爺請別誨人不倦。”

蘭庭:……

這丫頭,高興時就逕勿逕勿的叫,有事相求時也喊他夫君,心裏只要存了怨氣,就一口一聲大爺……

這樣想來,他今日剛回來春歸就大爺大爺的不絕口,是怪他回來得太早打擾了大奶奶和丫鬟們的興致麽?

蘭庭把長臂一舒,摟了溫香滿懷:“抱一下就涼快了。”

抱一下怎麽可能涼快!!!春歸大怒,剛要掙紮,卻聽一句:“今日我去推官衙門,柴胡鋪命案總算是水落石出了。”

大奶奶也就顧不上憤怒了,只在蘭庭的懷抱裏一翻身,兩眼炯炯如燈:“怎麽個水落石出的說法?”

就聽了一番呂鑒的供訴,春歸佯作驚奇:“真是樊大親手殺害妻兒?不瞞逕勿說,我早尋思著唯有樊大是被刃殺且屍身被毀很有蹊蹺,不是沒想過樊大殺妻滅子自己才被謀害的可能,又覺得這想法毫無根據且悚人聽聞,所以一直沒有跟你提起,現在聽你敘述呂鑒的供辭,果然能夠解答種種終點。”

怎麽這會兒子稱呼又改為正常了?蘭庭大惑不解。

但他沒有追究,只道:“我相信呂鑒這部份供辭,但我認為他並非高世子的心腹,他是一個真正的死士,背後的主人卻不是宋國公父子。”

“也就是說,呂鑒的確是殺害樊大的真兇,且高家人也的確有此命令,不過高世子之所以下令滅口,起因乃是呂鑒密報樊二違令接觸家人,是呂鑒一步步引得高瓊父子殺人,且故意露出破綻,等著錦衣衛察出他的身份,他才開口,目的就是為了落實宋國公府的罪行,不僅僅是馮莨琦和柴胡鋪命案,高瓊通奸桑氏,企圖篡國,犯下如此重罪,淪亡已成必然,甚至太孫,如果皇上聽信呂鑒的供訴,對太孫血統生疑,也會廢儲。”春歸認同道:“呂鑒就是這枚關鍵的棋子。”

“他是一步死棋,覆吞的是太孫及高黨,所有皇子都能稱為獲益人,所以諸皇子皆為嫌犯。”蘭庭道。

春歸倒抽一口冷氣。

宋國公府的確該死,太孫也活該被廢,但那個幕後主謀,為了權位無所不用其及,這樣的人比太孫比宋國公還要陰險惡毒百倍,如果帝位落於此人手中,才真是天下的浩劫,社稷的殃難。

但這人是皇子,身份地位註定不容旁人輕易質疑挑釁,如果蘭庭已經決意究察真相,無異於置身非生即死的險境,這場戰爭將會步步艱辛,稍一大意,就會萬劫不覆。

“我現在只能肯定,幕後真兇不會是五、六兩位皇子。”蘭庭又道。

“那逕勿是想……”

“五殿下品行端直,但一貫遠離權爭,他的志向也不在於覆興盛世,他看淡了榮辱,但也過於淡泊,他不是能夠力挽狂瀾的君主。”

“那麽六殿下……”

“馮莨琦及柴胡鋪兩件命案,基本確定與六殿下無幹,但我對六殿下也不是毫無疑問。”

蘭庭只是這樣說,春歸卻已經有如醍醐灌頂:“皇上賜婚六殿下與董姑娘,逕勿是懷疑董姑娘險遭汙辱一事與六殿下有關?”

雖然明面上的主謀是太子妃,行兇者是太孫、高鵬,但就像呂鑒很可能是受另外的人指使一樣,看似水落石出的案情,幕後也未必沒有另外的人推披助瀾。

六皇子是最終受益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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